第三章 良子日记(二)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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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改观
二零一七年五月五日 星期五 晴
其实我并不总是去大厅的窗台那边哭的。
大厅是一个半椭圆结构,中间是电梯,电梯东侧是一条廊子,有好几个大型窗台,通过这些窗台能看到这个城市的局部样貌,这里没有位置可坐,人们大多远眺几分钟就离开了,因此人并不是很多。电梯西侧是几排座位,墙上有一台电视总是不间断地播放着央视新闻,可供无聊的病人或家属消磨时光。这里总是有很多人,大多是患者家属,白天的时候他们就坐在这几排座位上玩手机或者看电视,夜幕降临,才从各个病房里拿出各自的铺盖在大厅的空地上打地铺,待天稍稍一苍亮,他们就又收拾起铺盖,回房间照顾亲人,等无事的时候又回来座位上久久地坐。
我是窗台的常客,而且一来就是一两个小时。
其实我也不曾经常哭得这么凶的。
只是……
爸爸昨天做了活检,手术的伤口被白色的纱布一层一层地缠绕着,现在每天需要输几瓶水来消炎镇痛。昨天上午我去收费处办理缴费以及合作医疗,值班的人告诉我说如果是办理直接入院,地方过来的病人,报销比例相较于在县医院转诊过来的会低个百分之二十左右。我们事先并不知道这项政策,但这百分之二十的报销比例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今天我与爸爸讲了这件事,他让我给姑姑打电话,姑姑女婿的大伯在我们县医院是个科室主任,与他讲明事情的原委,说不定能动用这层关系帮我们开具一个转诊证明。我不想与姑姑讲话,从有记忆起,这个家就没有受到过姑姑的照拂,因为奶奶的事情爸与姑姑断绝了往来,现在又拐过头来求姑姑的帮忙,不说爸爸,我实在是拉不下来这张脸去给她打电话。
“她毕竟是你亲姑姑,我的亲姐姐,现在咱家有难,她不会不帮咱这个忙的。”
“那爷爷奶奶还是她亲爸亲妈呢,你看奶奶瘫痪住院的时候她去照顾过一天吗?你不也是气不过才在奶奶下葬的当天与姑姑断绝关系了吗?”
爸的脸一下子就僵了,我感觉自己的话说的有些重,可能伤害到了他,但又不知该如何打破这种僵持又尴尬的局面,不敢抬眼看他,转头盯着柜子上头的一盆绿萝。
这盆绿萝生得很是繁茂,叶片绿得发亮,藤蔓垂下来将近半米,与满室的煞白相比,它旺盛的生命力显得很是扎眼。
爸沉默了一晌,终于沙哑着声音说:“你不打我来打。我不相信她真的会弃我于不顾。”说罢便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
我却觉得爸沉默的时间有几个世纪那么长。
“哎呀,我去打我去打。你在房里安生一点好好休息。”
“记得跟你姑姑好好说,我们去给人家送个大红包或者送些好烟好酒都是没问题的。我也没什么主意,你去跟你姑姑好好商量一下。”
“我知道了。”
我拿着手机走出病房,在楼梯口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完全放下了自己的尊严,才拨通了姑姑的电话。
手机听筒传来六声“嘟——”的声音才被接通。
“姑姑。”
“嗯。”
“想托你帮个忙……”
“呦!现在倒想起我来啦?说吧,什么事?”
“我爸生病了,在咱省医院瞧着呢。人家说要是有县医院开的转诊证明报销比例就能高很多,但是我和爸是直接来了这边瞧病的,你看能不能让表姐的大伯帮个忙开个转诊单……”
“呵,不是你爸要跟我断绝关系的时候了?人家的事情很多的,哪有功夫来帮咱们开这个单子,再说了你这也不好开啊,毕竟没在人家医院住过院。”
“我知道这样很麻烦所以才想请你帮这个忙,你看给人家送个礼或者包个红包啥的都是可以的,姑姑你就帮帮忙吧。”
窗户外面的天空很大,万里无云,一个飞机像是只有一个拇指肚那般大,后面却拖着长长长长的一道白尾,像是一条白练,生生地割断了眼前的这片天。
外面的世界怎么这样大,让人茫然地找不到自我。
“不是姑姑不帮你,实在是姑姑帮不了你。姑姑还有别的事情就不跟你说了,你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姑姑,你都没问就说没法帮,万一人家能帮咱开个呢……”
我的话还没讲完姑姑就挂了电话,也没多问一句爸爸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严不严重。
尊严被人踩得稀巴烂,更可恨的是这个人还是我的姑姑。厌恶到,连自己身上与之流着部分相同血液都觉得低贱。
我的泪“刷”一下就掉了出来,这就是爸口中的亲姐姐,这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这就是操蛋的亲情。替爸爸感到悲哀,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姐,不仅忙不肯帮,就连最简单的一句关切也是不肯。爸爸没有了爸妈,唯一的姐姐又是如此这般无情,茫茫人世,再也没有能把他当孩子的人了,除了我们一家四口人,爸再也没有依靠了,再也没有了。就是这样想着,开始心疼爸爸,泪水就怎的也止不住,明明这个时候最无助的那个人应是爸爸,可为什么我却哭的像是那个最委屈的人。不敢去想象躺在病房里等待我消息的那个人知道后会怎样,不敢想象他失望的表情,所以我不敢回去,一个人躲在窗口哭。
归根到底还是钱,一个“钱”字让我和爸爸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寸步难行,一个“钱”字让爸的尊严被姑姑扔在地上踩,一个“钱”字让爸珍视的亲情分崩离析原形毕露,呵呵,呵呵。
是不是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在“钱”面前都不堪一击?
今日我立下毒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有出息,要有很多的钱,将来那个女人若有求于我,必将今日爸爸与我所遭受的屈辱千倍百倍地奉还!我承认,我就是这样记仇又小心眼的女人,从来不用善良、高尚之类的词语标榜自己,我从身边人那里见过太多人性的自私,愚昧,无知,所以我习惯性地将人看得很坏,说不定我骨子里就遗传了这家人自私的基因,我们都是同一类人,谁也不用看不起谁!
所以,我会报复,只要寻到机会。
回到病房爸爸立即坐直了身子问我姑姑再电话里怎么说。
“姑姑问过了,说是转诊证明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科室主任说开就能开的,再说这也是违法违规的,爸,不能为了咱一己之私就让别人帮咱做坏事不是。”
“你姑姑……”
爸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了下去,故意清了清嗓子,一双手可能不知该如何安放,便刻意地抚了抚被子上的褶皱,仿佛真的抚掉了上面的一层浮土。
我不忍听到爸接下来的话,强行打断,“归根到底不就是钱嘛,花完了咱再挣,你看我今年就大三了,明年就能毕业,到时候我出去工作赚大钱,你和妈就在家好好休息,坐等数钱,数到发抖数到手脚抽筋。”
爸笑了,眼角的褶子更加明显,却笑得有些牵强,只是脸部表层肌肉的抖动,那抖动之下的内心深处说不定正在哀鸣。
我走到他身旁,主动拥抱他,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幻觉,飘进鼻腔里的依旧是一股淡淡的汽油味,是爸爸长年累月地与货车打交道而深深融进骨血里的汽油味儿,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味儿。
这是记忆中我们俩第一次如此亲密,我颤着手拍了拍他的背,强吞下嗓间的哽咽,“爸,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你平安健康。我已经长大了,从今以后,你和妈都可以依靠我。”
“傻闺女,不要多想。”
“爸撑得住。”
拥抱的时间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站起身后却有些尴尬,我的眼睛不敢看他,双手也不知该放在哪里。从柜子里拿出两颗苹果,略微慌张地拿出去洗。
感觉……我与爸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好多。